不同之處

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同之處,就是當你滿懷期待越接近房子可以看到阿嬤時,她卻不像以前那樣在房間裡面等你。而且很高興看到你。

阿嬤的遺容看起來和活著時不太一樣,也比較瘦。他們說沒有化妝。但皮膚看起來變得光滑許多,沒有皺紋和斑點,眼睛有點凹陷下去。我想當人活著的時候,即使是睡著或很快樂,臉上都一定會表現出內在心情的總和。但死去後人的軀體就像一塊陶土,什麼感情都沒有了。阿嬤躺在一個很大的冰櫃裡面,冷凍棺材就像冰箱一樣,每隔一段時間會嗡嗡運作起來,維持裡面的零下溫度。有個鐵置的突起當作枕頭,一定很不舒服,裡面看起來非常冷。我們透過冰櫃上面的一個玻璃窗往裡面看,有霧氣所以必須用毛巾擦拭。我看了以後幾乎是馬上確定阿嬤的靈魂並不在裡面,既然已經有了穿越物體和其他的能力,她這幾天一定去別的地方玩了,因為多年來她都不能完成自己的願望。

房間被整理的很空,只留下一張床和衣櫃,地上幾袋衣服和一個鐵盒子。這就是阿嬤剩下來的遺物了,我突然發現阿嬤的遺物好少,有種被剝奪殆盡,只能以最低限度生存的感覺。沒有娛樂和外在聯繫,多年沒有出過家門,沒有書(阿嬤不識字)和電視(電視是一年前才添購的,在阿嬤過世後就被搬走了),一個人什麼都沒有地就是吃睡和發呆這樣過了八九年,不知道時間,沒有時鐘,手錶是壞的,也沒有任何現金和存款。這兩三年她連節日過年都不知道,只是很驚訝我們為何全部回來了。
她的存款全被剝奪代為管理,她也沒有現金,因為她會把現金藏起來最後忘在哪。兒女最後只好給她假鈔,她所需的娛樂就是抽煙和吃點糖果零食,這些全部是另外買給她的。她不信任照顧她的人。他們曾經剝奪她的存款,也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她想藏現金,也因為這個原因這幾年她手上的鈔票都是假的,發紅包時孫子女被父母被告知「要假裝那是真錢」「跟阿嬤說不用了」

我看得出來阿嬤其實知道這些是假的鈔票,她的失落不只是孫子拒收紅包。她早就發現假鈔上的文字奇怪、紙質不同、雙面黏貼的破綻、大小不一的問題。然後每個人都在騙她,連我這個最好的孫子也不例外(我同樣接受了父母的命令)。

遺物很少,一些超過三十年前的證件和掛號證、捕魚證明。助聽器(大約十年前買給阿嬤的,但她很少用),一些流傳下來的古錢。其他人認為古錢幣大家分一分就好了,我不同意,但恐怕我也無法改變這種決定。阿嬤有一整盒的古錢,本來多到幾乎裝不下,後來被人一點一滴偷拿走,每個人拿一些,到最後所剩無幾。這些東西的價值就在於他們在一起時的震撼和時間的證據,從清朝到日本時代、國民政府來台初年…是流傳下來的,當他們被拆散,威力就消失了。
很想說這些東西應該由嫡長子或嫡孫子繼承,成為家族的寶物。但我總覺得愚昧的人多,貪心的人多,我一個孫子輩的人無法插嘴改變。如果是我有這個權力,我絕對會守護下去。

大家的臉都是一臉茫然,因為喪事要輪班熬夜守喪、各種事情要安排運作、很多人前來拜訪,疲累寫在臉上,臉的顏色都是黑的,真的,看起來好像快掛了。因為太忙了太累了,茫然才能取代了悲傷和震驚。海邊陣風非常大,大到會把人推倒在地。這麼大的風連續吹好多天好多夜,我原先以為是颱風的關係,其實不是。當地人都說這只不過是例行的東北季風。

我只有夢到阿嬤一下子,我沒有看到阿嬤的形體,也沒有聽到聲音。但我知道是阿嬤在夢裡跟我說她很好,她從很遠的地方趕來跟我說這句話,然後就很快地跑掉了。如果這不是她很忙,就是她很快樂心情很好。這個部份的夢實在太短了,我甚至不能確定那是夢還是夜半半睡半醒中的強迫自己夢到。
我們都知道所有人都會走,只是不知道何時,用什麼方式。我感受到的是,今後我會不斷地參加許多喪禮,很多是我的老一輩親人,有些也許是我的朋友。也會不斷參加婚禮。

我感受到一個人走完人生的循環,我們不確定阿嬤何時出生的(那個時代大家都晚報戶口),對她去世的時辰也是大約知道而已。她有很多孩孫,她從小時候成為童養媳開始到過世之間大概也很少回娘家。她人生最後十年大都是在一間臥房裡度過,或坐或躺,絕大多數時間感到非常無聊,無助,不快樂,充滿不信任感,因為不能離開家門而感到生氣。她的孩孫來來去去,而她卻日復一日只能待在沒有時間感的斗室裡。

我衷心為阿嬤感到高興她現在能到很多她想去的地方,我希望她不要再逗留於那裡。我希望阿公和祖先、她的爸媽能帶她到處遊玩。我也準備了畫好的很多車子、飛機、司機要燒給他們。想來找誰就來吧,想去美國或澎湖就去吧(阿嬤這輩子沒離開過台灣,總是一直說本來曾經有機會能去美國和澎湖玩。)兒孫不孝沒能在生前帶阿嬤去玩,也只能請燒去的飛機帶你們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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