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點果然是這個。「遇事只會躲起來睡覺或想停著休息,不想處理或讓它自然好轉」
但我不可以再去想對錯或過去的問題了。
這就是我一直以來做不到的事情。我沒有這種能力和心態去把當下該做的事情盡量做到最好,至於超出當時能力範圍的事情,就不該浪費時間心力去擔心。盡量做到最好或不該擔心的那些都不需要有一定要怎麼樣的壓力。
我欠缺這種概念,總覺得不可以有失敗或浪費掉的時間精神。事實是,在考慮過後而做出的決定只要繼續做下去,不能算是失敗。只是我同時也欠缺正確的考慮精神就是了。沒有那種概念,常常做出奇怪的決定或反覆。
總是覺得想退回過去的某個點重新做出決定或修正,或什麼都不做很久以後再說,但人生不是RPG,可以存檔重來。時間是不斷往前的。只能在往前的過程中修正以往的決定。我的世界相對安穩太多了,所以時間感不一樣。這問題可大了。和人相處時就會壓力倍增。
讓我意外的是我的外婆竟然還算清楚我現在讀什麼,太詭異了。雖然以往每年只有見面兩天,可是一些事情她反而很懂我。長到這麼大才知道,絕對是我太少打電話問她,或漠視拒絕回答她多年來問我的問題了。
感覺糟透了。
我最常做的即是,想永遠睡覺、先睡覺、一個人做事不管進度。這些都是逃避心態,沒辦法讓我把當下該做的事情做好。即使是現在的我回到過去任何一個時間點給自己忠告或協助,都很難改變這個習性。越是一個人活著、待在舒適區或當旁觀者,這個問題就只會越嚴重。這是我自己沒有辦法解決的,在學校裡也許是做不到的了。一個好的學者或高僧也會有這種問題嗎?和現實時間或眾人脫節,能真的處理一切問題嗎?
不懂,我只能先處理我現在該做的事情。我很少成功做到過,實在是難以忍受這種挫敗感。接受它,忘掉包袱,然後繼續往前走,活在當下的每一秒。
得到國家文藝獎那一天起,父親不再寫信期勉她能找一個「正當的行業」,似乎父親終於認同她,也理解了她。但是她對父親的理解與認同呢?……
李靜君(前)演出《九歌》中的〈女巫〉。 (圖/游輝弘攝影;雲門舞集提供) |
身為台灣最頂尖的女舞者,李靜君的藝術成就獲得國家肯定,她的舞蹈、藝術理念以及為舞蹈奉獻的精神也已成為典範,這可能是出生於高雄林園,於左營建業新村長大的她當初無法預期的。她的回憶從明德國小談起,侃侃而談至近年,卻又在言談中驚覺她對父親的陌生,也許,這將是另一個故事的開頭。
雲門首席舞者李靜君。 (圖/謝安攝影;雲門舞集提供) |
父親說,他曾是流亡學生。
當年父親的媽媽眼見家鄉一團亂,希望他能離開故鄉到舅舅那邊,也許能有機會隨著軍隊到台灣。
然而,流亡學生的日子毫無秩序,充滿不安定感。學校裡面衛生條件很差,吃無定時睡無定所,沒有茅坑,每個學生身上都是跳蚤虱子,在窮苦的生活中,秩序必定渙散,受不了的人便開始作亂,伸手亂搶別人的東西。
為了脫離這樣的生活,李靜君的爸爸曾異想天開,找另一個同學,湊足了身上所有的錢,買下一籃橘子到火車站叫賣,兩人不懂做生意,只是被生活逼急了,也不管火車站叫賣有什麼規矩,髒兮兮瘦巴巴看似乞丐的兩個人,跳上火車就開始叫賣橘子。
那個時代的人沒有退路,他們只能這麼勇敢。但是,來自這種動亂的大時代的勇敢與堅強,往往發展成另一種極端的人格特質。
這種特質我們有時會在一些歷經過大災大難長年流離的眷村居民身上看到,如果他們是我們的親友,我們對他們有感情,我們會客氣地說,他們很堅強,沒有事情難得倒他們。但是,更多的時候,如果他們是陌生人,我們會覺得他們極為強硬,相處時總要把人壓下去讓自己占上風,也就是苛刻。
苛刻是來自對生活的不安定感,李靜君的父親名叫「李慶餘」。「慶餘」這兩個字也是他大半生最掛念的一件事,他總擔心沒東西吃,身上隨時都要帶著一點食物,每次北上找女兒,也都要在背包裡放著一塊麵包、一顆橘子、一瓶水,似乎是年少時的創傷太難抹滅,長達半世紀在台灣脫離貧苦而逐步安定的生活依然無法使他放下心來。
這個內心的陰影不斷折磨著他,轉化成人格上帶刺的一面,最受傷害的,便是最接近他的家人。
李慶餘十六歲到台灣,十八年後因媒妁之言結婚,下聘的那天,他來到未來妻子的家中,卻不是帶著當初談好的聘金來,而是砍了一半,硬要殺成半價。李靜君的母親深感受辱,站起身來,指著李慶餘說:「你回去。你給我回去!你以為你來買豬啊!」
只是,在家庭的龐大經濟壓力下,娘家那邊最後還是賣女兒似地讓兩人成親了。開朗溫暖的台灣媽媽嫁給了苛刻算計的軍人爸爸,注定兩人因價值觀的嚴重落差而衝突不斷。
這是那個年代的省籍婚姻中常見的故事,表面上也一再呼應了省籍情結中的刻板印象,這種充滿爭吵的眷村家庭中的子女往往帶著強烈的逃離眷村的意念,也許在朋友同夥中找到溫暖,一不小心便走入歧途進入幫派,另一種則是奮力找尋未來,而成為某個領域的頂尖人物。
期勉她找個「正當的行業」
李靜君說,她的第一個避難所是鋼琴,一進入音樂她就能暫時遺忘現實的煩亂,當手指行走於黑白琴鍵上,每踏過一步,便從音符中聽到一個回音,像是對話那般,帶著她遊走於一個神祕的國度,從那時候開始,儘管父母依舊紛爭不斷,她也已經明瞭,藝術可能是讓她得到安寧與解脫的出路。
從國二開始,李靜君正式學舞,她發現彈琴是以手指與音樂對話,舞蹈則是以整個身體回應音樂,似乎全身上下每個部分都成了音樂,她的領悟力與認真很快得到張秀如老師的讚賞,他們之間從李靜君十四歲習舞至今,亦師亦友,長達三十多年,張秀如老師給了她一個舞者的觀念,也告訴她什麼是「雲門舞集」,讓她知道,舞蹈也可以專業,可以是人生的志業。
左營眷村的家長樂於讓女子學習舞蹈,這是因為海軍常舉辦正式舞會有些許關聯。在海軍子弟的眼中會跳舞是成為紳士淑女必備的條件,然而,那是指公務之餘的應酬所需,但若是以跳舞為業呢?
李靜君與父親之間就因此而產生了激烈的衝突。
身為職業軍人的父親不可能理解怎麼會有人想以「舞蹈」作為終生志業,在他的想法中,那不就是「舞女」?荒唐!怎可!兩人對峙了整整一個月,疼愛女兒的父親認為也許只是一時的年少衝動,才讓步讓李靜君去學舞,叛逆的李靜君甚至為了進入國立藝專舞蹈科而刻意在高中聯考時交白卷,讓父親無從選擇,只能繼續順著她的意。
此後的每一年,儘管李靜君已成為國際知名舞者,父親總是會在年初寫給她一封家書,字體工整誠誠懇懇地鼓勵她的辛勞與表現,並在信末期勉她能找一個「正當的行業」。
這樣的信一直到父親拿出積蓄,讓李靜君前往英國留學,都還持續著,只是感受略有不同。儘管第二年父親的經濟狀況似乎不太好,父親也沒告訴她,依舊持續資助她完成學業。
身在異鄉與父親的距離遠了,聯絡不易,家書卻變多了,父親溫文儒雅的一面才從文字中顯露出來,透過文字,父親訴說出許多陸戰隊軍官不會有的慈愛與溫柔,除了關切與噓寒問暖,偶爾也夾帶雲門與藝文活動的新聞剪報,李靜君才發現原來父親是如此關心在意她。她想起過去曾有好幾次接到父親電話,聽著他那些一再重複的嘮叨與抱怨,直到受不了就摔電話掛上,不給父親再說的機會,但是到了英國,節儉的父親不打電話來,聽不到父親的聲音她才從信件的字裡行間發現父親並不是喜歡嘮叨或抱怨,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與兒女對話,也許父親也心慌得很,才會以嘮叨抱怨掩飾他的不知所措。
理解人性與生命,有了突破性的演出
她開始更深一層地理解了人性與生命,有了突破性的演出。
1991年她回歸雲門舞集,展現出截然不同的表演風格,她可以詮釋人、神、介於人神之間的女巫,更可以詮釋象徵性的物。舞蹈並不只是精準的身體控制而已,她回憶當初練習《九歌》中「女巫」這個角色的過程,女巫雖是人,身體卻屬於神靈,但神靈附體於女巫身上,李靜君所必須展現的,不止是神的特質、人的特質,最難的是半人半神之間那種附身狀態的拿捏。
另一個挑戰,則是《家族合唱》裡的「黑衣」,僅憑一雙手,李靜君表達出如夢般的囈語與掙扎,之後,李靜君再度前往英國求學,並於隔年完成碩士學位重返雲門。
獲頒國家文藝獎的那天,父親特地找出一件過時也早已不合身的西裝,帶到台北穿上赴宴,當李靜君上台領獎,提到父親,父親馬上起身與大家揮手,典禮結束後,他們一家人一度因為獎座太重而想請人送回家,但是李靜君的父親卻堅持要自己拿,甚至回到家後因太累而滿臉通紅倒在沙發上喘氣也還嚷著:「不會累不會累!」
「這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一天!」父親喘不過氣來,卻又努力說完這句話。
她看著躺在沙發上氣喘吁吁的父親,願意接受他人的攙扶,才驚覺父親老了。以往的父親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人扶他,他總覺得一旦自己接受攙扶,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弱者,而弱者就注定被人占便宜。
那一刻,她想起好多長輩曾告訴她的往事。
因為沒有人對他付出愛
下聘殺價之後,母親娘家那邊給李慶餘起了一個綽號「李阿哥」,諷刺他刻薄苛刻。
母親懷孕期間需要前往醫院產檢,身為海軍陸戰隊軍官的父親卻把母親當成待假的小兵,刁難地說要先睡一下,要先休息一下,拖延出發的時間讓母親焦急又憤怒。
母親生產後,外婆遠從林園來到醫院看護,回程時父親深怕帶岳母前去搭車就必須支付她的車資而拒絕帶岳母去車站,外婆只好走路回到林園。
以及後來外婆生病了,母親從中醫那邊抓藥回來,父親卻嫌電鍋燉藥很耗電而將外婆的藥藏起,第一次藏在雞籠,第二次在石縫,第三次竟然在茅坑中。此後,母親覺得無法再繼續而離家北上。
那真的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壞。
另一方面,她又想起了英國留學期間父親寫來的信,那段時間父親不斷省吃儉用,以他著名的,極為苛刻的方式從生活大小事省下攢下的錢供李靜君求學生活所需。
那卻又真的是愛。
她突然醒悟。這些矛盾與父親的流亡學生生活有關。
在那麼不安定且困苦的日子裡,父親只學會了這樣的生存方式。
其實,父親曾低下姿態想試著讓家人感受到愛,李靜君就讀藝專時期,除夕回到左營的家,父親關心她問候她,兩人一同吃了年夜飯,隔天一早李靜君卻彆扭難受地覺得無法待在家裡,一大早便逃命似地不告而別,徒留給父親難堪。
得到國家文藝獎那一天起,父親不再寫信期勉她能找一個「正當的行業」,似乎父親終於認同她,也理解了她。
但是她對父親的理解與認同呢?
那一刻,她突然間發現自己對父親的認識好少,也發現過往她對父親的許多情緒與怨懟其實都來自於她並沒有真心去理解過父親的生命。
父親對母親與娘家的刻薄,因為他不曾被溫暖對待過,父親不懂如何去愛人,因為沒有人對他付出愛。
甚至,拉不下臉的父親必須以嘮叨跟抱怨掩飾他對子女的思念,其實他不是真的有那麼多不滿可說。
他只是一個獨居於高雄左營建業新村,老而寂寞,想念掛念子女,儘管懊悔,卻又不知如何示愛的老人。
尤其是近來,李靜君從父親的來電中,重複聽見父親說到體力已經沒有以前好,但是父親也曾在退休那一年告訴李靜君,他堅持要獨自一人住在眷村,不願麻煩女兒。
李靜君從中發現父親的認命,父親在大時代中受盡挫折,把所有的愛放在女兒身上,期望她們姊妹不要像父親那麼孤單飄零,可以活出自己的希望來,於是父親才會故作堅強,為的只是不要成為年輕人的負擔。
從過去的紛爭、無法相處,再到近年的理解接受,李靜君心中滿懷感激。這麼多年過去,李靜君才終於了解這位陌生的父親,尤其她在藝術上的成就,都是來自於父親母親生命苦難的點點滴滴所累積而成。
他們將生命的苦難,全都化為愛,付出在兒女身上。